
酒刺激人的神經,使人亢奮,能脫去偽裝,撕去假面,坦露出自由的心態和真誠的靈魂。
當《紅高梁》中那群蓬頭垢面的釀酒工喝了“紅紅的高梁酒”之后,此時天下唯我唯大,高喊出“見了皇帝不叩頭”就是佐證。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
憶昔洛陽董糯丘,為余天津橋南造酒樓。黃金白壁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海內賢豪青云客,就中與君心莫逆。回山轉海不作難,傾情倒意無所惜。
耿介不群,天生傲骨,視自由如生命,重個性如泰山的李白,在現實生活中常被人以“狂士”視之,在酒中發現了極適宜自己的洞天福地,常常沉緬于中,樂不知返。在這里,他大寫的“人”的宣言才能夠得到實現。醉酒之后,他不僅可以笑傲豪士,蔑視王侯,令權蓋朝野、炙手可熱的高力士脫靴;讓“三千寵愛在一身”、“兄弟姊妹皆列士”的楊貴妃研墨;而且可以置最高統治者的命令于不顧,酒后眠于酒家:“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想一想,這是何等暢快之事,是何等豪放之舉。所以郭沫若先生說他是生于酒而死于酒。
李白不但自己一生苦戀著自由,對所有與自己相類的高人達士都深表敬意。略早于他的著名田園詩人孟浩然,名冠京華而終不見用。好不容易有了被引見的機會,適逢好友來訪,他設宴款待。兩人酒酣興濃、談吐投機,把如此重要的約會拋到了九霄云外。有人擔憂他因此而失去了寶貴的機會,小聲提醒他說:“君與韓公有期”。他不滿地斥責道:“業已飲,遑惜其他!”意思足說,喝酒喝得很暢快,別的都顧不上管了。在“學而優則仕”封建士大夫企盼“人仕”之機,盂浩然竟為了請朋友飲酒放棄了可能改變他布衣命運的寶貴機會,李白對此深表欽敬和愛慕: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自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開篇直接表達對孟浩然的羨慕和欽敬之情。中間兩聯“風流”句而來,生動形象地勾勒了林泉高臥、風流自賞的高士形象。“紅顏”時棄達官貴人的車馬冠服不顧,“白首”時依然醉心于自然山水之中,臥看松云,追求的是一種場景意境“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一種場景意境,“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要求朋友載酒(注意此處不是攜、拎、提等字眼)共醉重陽。說明遠宦途而近自然的“風流”是他始終如一的行為,而非一時的心血來潮,附庸風雅。
唐代書法家張旭,性“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與李白等并稱為“飲中八仙”,被杜甫贊為“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有“偉才”之譽的盛唐邊塞詩人李頎宦途失意,歸隱東川,對張旭等不為功名富貴所羈絆、有著強烈的自由意識的高士有著異常親切的感情。贊他:
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
對張旭的嗜酒豁達,露頂據床,縱情呼叫;對他醉酒之后在書法自由王國里的隨意揮灑,興到筆隨;對他目視霄漢,不辨醉醒的狂放,對他不屑微祿、品格,詩人都心慕手追,欽佩之意形于筆墨,禮贊之情溢于言表。
他不但欽佩達人、高士,然則他本人也是自由灑脫、自由放縱的一個,從《送陳章甫》詩可見一斑:“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云高。”他飽讀詩書,不愿俯就草莽庸人之輩,去獲得微力薄名。自己無酒自飲,把一切都看得很淡,無比輕快,酒酣熟睡不知天將晚,閑著無事,看天低云高白云蒼狗。當然,“空望”難免還有詩的失落,是人生的不如意,不得意。
晚唐放浪形骸的詩人杜牧的《念昔游》,更具自由色彩:
十載飄然繩檢外,樽前自獻自為酬。
秋山春雨閑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
杜牧曾因仕途失意,長期飄泊南方。但若干年后回憶起來,詩人首先記起的是那種“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悻名”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在封建社會里,他竟能“十年飄然繩檢外”——無法無天達十個春秋,實際上守法尊天,未出方寸,是值得自豪和回味的。有人說此作“貌似瀟灑自得,實際上隱約地透露出一股頗不合時宜的憤世之感”。
將儒家學說發展成一門“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的宋代,人的自由意志好比光束,只要有縫隙就能射出來。蘇軾等常在詠酒之作透露出一絲光來: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
公元1079年初,御史中丞李定、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監察御史里行舒宣等上書彈劾蘇軾,說他知湖州時所作《謝上表》一文“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宣傳中外,孰不驚嘆”(何正臣語)。又說他的一些詩作攻擊新法,“包藏禍心,怨望其上” (舒宣語),并認為蘇軾在杭州時所寫的詩集《蘇子瞻學士錢塘集》“謗訕朝廷及中外臣官。”他們將這一詩集和御史臺的四封奏札一并呈交宋神宗。該年八月,蘇軾下御史臺獄,這就是有名的“烏臺詩案”(御史臺漢稱烏府,故云)。經曹太后、王安石及胞弟蘇轍等人的努力,神宗對他從輕發落,于十二月二十七日,放他出獄,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這場噩夢般的政治打擊,對蘇軾的思想和創作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早期就潛沉于他思想深處的佛家思想、道家思想這時逐漸浮現。上引《臨江仙》詞即是公元1082年9月詩人在黃州貶所作,表現了他看破紅塵之后,渴望擺脫種種羈絆,不為外物所役,在純凈的大自然中尋找人生的自由和樂趣的追求。蘇軾在美學上追求的一種質樸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一種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度。因此,蘇軾對自由追求,帶有無可奈何的感傷色彩,與李白、張旭式的天馬行空般的主動追求迥然有別。這是不同的時代留在藝術家心靈回音壁上的不同回響。
南宋初期的愛國詞人張元干在《瑞鷓鴣》一詞中寫道:
白衣蒼狗變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塵。好是悲歌將進酒,不妨同賦惜余春。
風光全似中原日,臭味要須我輩人。雨后飛花知底數,醉來贏取自由身。
胡銓,字邦衡,南宋愛國名臣,因上書請斬賣國賊秦檜而遭貶,先福州,后新州。但他并未因此而明哲保身,仍然寫了一些憂患現實、感慨國事的詞作。張元干從朋友彭德器那里讀到這些新作,很受感動,情不自禁地寫下了這首次胡銓之韻之作。上片抒寫世事變遷的感慨,下片由眼前情景聯想到過去中原的風光,并從世事變遷的對比中抒發感慨,結以“醉來贏取自由身”之句,含意尤深。此時,胡銓以罪人身份貶官新州,已經失去了人身自由.只有在醉酒時,才能獲得片刻的解放。這雖是為胡銓鳴不平的感憤之詞.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酒精意識與自由意志的密切超脫和解放。
半醉行歌上古臺,脹巾散發謝氛埃。
但知禮豈為我設,莫管客從何處來。
一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封建士大夫,是必須嚴格遵守各種封建禮法的。否則,便沒有立錐之地。陸游深諳此點,所以才寧肯犧牲自己和唐婉之間真摯深厚的愛情,也不愿違抗母命落個不孝之名。但酒酣耳熱之后,他從循軌蹈矩的機械生活中解脫了出來,脫巾散發,放浪形骸,發出了“禮豈為我設”的豪邁呼喊。酒,再一次讓自由盡情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