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說那些梧桐雨、芳草斜陽、斷鴻聲里、煙波江上、羊腸古道,瘦馬西風式的憂患意識雖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和審美價值,但整體上多少帶有悲觀主義傾向,有時會流于感傷。詩人無不把憂患意識根植在現實民眾的深厚土壤中。“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請纓無計悲華民,徒作詞人奈爾何”,“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從戰同時代的屈原到晚清時代的譚嗣同,這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詩章一以貫之,構成了愛國主義樂章。因此,我們把這種博大深邃的憂患意識放到本節殿后的位置上來論述。
患世之作多源于既成的社會事實,憂國之作則更多地源于潛在的危機。據《西陽雜記》記載,北齊高祖經常在宮廷大宴群臣,酒酣之后,命群臣一一唱歌,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實際上危機已相當嚴重,迫在眉睫,只是他不自知或不愿知罷了。武衛斛律豐樂不滿于這種荒唐的做法可又不便明言,只好趁喝酒歌之日:“朝亦飲酒醉,暮亦飲酒醉。日日飲酒醉,國計無取次”。在統治者們“日日飲酒醉”的時候,他能夠“眾人皆醉我獨醒”,斛律豐樂稱得上是位憂患特別敏感的“詩人”。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元好問這兩句傳世名言是寫憂國為內容的憂患之作之真諦。而國家不幸時的“不完滿”則是觸目驚心的客觀現實,因而,同動亂時期的傷別之作特別悲苦一樣,這一時期的憂國之作也特別悲壯:
撫劍悲歌,縱有杜康,何能解憂?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許,與世多尤。平子詩中,庾生賦里,滿目江山無限愁。關情處,是聞雞半夜,擊楫中流……
南宋詞人陳人杰的這首《沁同春》,是專門寫愁之作,但卻沒有“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低徊凄迷,而多“慨當以慷”、壯懷激烈的悲壯之氣。這是因為作者把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以國家的憂患為憂患,帶有豐富深廣的社會內容。詞中多處用典,不論是反用曹操的成句,還是關合張衡、王粲、祖遜、晉文公、劉備等的身世,都和這種心憂天下的精神境界十分吻合。
舉杯呼月,問神京何在,淮山隱隱。撫劍頻看勛業事,唯有孤忠挺挺。宮闕腥膻,衣冠淪沒,大地憑誰整?一枰棋杯,救時著數宜緊……
此系南宋詞人張紹文所作的《酹江月》,明言創作動機來源于“淮城感興”。淮河,本是流淌于黃河與長江之間的一條大河,但自從投降賣國的“紹興和議”簽訂后,它卻成了宋金雙方的分界線。“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南宋不少愛國志士都在這里遠眺北方大片淪陷區,發出了深沉的憤懣和感慨。作者身在淮河岸邊的一座城市,舉杯遙望久未恢復的中原,沒被“南北休兵三十載”的虛假和平所迷惑,清醒地認識到了“救時著數宜緊”的急迫感和危機感,并因此而心憂如焚,痛苦殊深: “倚風長嘯,夜深霜露凄涼”。如果說這是一種悲觀的話,它也是一種深刻的悲觀,遠比那淺薄的樂觀要好。
在貫穿于華夏文明史中的英雄樂章中,我們時可一聞酒飲豪爽詩歌壯麗的鏗鏘強音。荊軻別燕太子丹于易水之上,對酒悲歌,發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錚錚誓言:曹操“對酒當歌”,抒發了“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恢宏抱負!宋江醉酒題反詩一吐心中不快,嘆自己徒有一腔熱血。陸游“一飲五百年,一醉三千秋”,思想馳騁于戎馬生涯的往昔;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神往于鐵鼓金笳的戰場。就連“鋼鐵意志視死如歸”的李玉和,也感到了酒的神奇力量.與親人訣別時唱出了“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的壯歌:只身入虎穴、豪氣沖云天的孤膽英雄楊子榮,也領略了酒的獨特作用,與戰友會師時唱出了“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的雄風。
一提到邊地生活,人們想到的總是“殊服異音不可親”的愚昧和“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荒涼,可在盛唐著名邊塞詩人岑參看來卻并非如此: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詩題叫《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可知是送人之作。送別且在邊地,卻全無“凄凄慘慘戚戚”的感傷情調,而是充滿了浪漫主義的奇想妙思,那“千樹萬樹梨花開”、“瀚海闌干百丈冰”的瑰奇壯麗的邊塞壯景,那由“胡琴琵琶與羌笛”混融而成的雄渾的送別交響曲,無不表明詩人胸襟的開闊和情感的樂觀,典型地體現以了豪邁樂觀的態度對待現實人生的困難和痛苦的盛唐精神。他的“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西擊胡。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等恢宏的詩章,也是盛唐精神的藝術傳真。
與岑參齊名的另一邊塞詩人高適在《送李侍御赴安西》詩中寫道:
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虜障燕支北,秦城太白東。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
安西在當時乃荒涼絕域之所,朋友此番遠行,詩人并不惆悵。是他不重友情嗎?否。是那萬里之外的功名磁鐵般地吸引著他,鼓舞著他。杯酒之中的“心事”不再是“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感傷,而是“看取寶刀雄”的勉勵。尚勇尚武,尚力尚強,這是英雄所共有的品性,此詩體現了這一品性。唐人汝詢用贊賞的語氣評道:“引以立功期待御也。君既為行子矣,所對者飛蓬,所恃者鞍馬,萬里之志形于一杯。虜障秦城,特咫尺耳,豈以離別為恨哉?請視寶刀以壯行色”。
王翰的《涼州詞》更是人所共知的詠酒名篇: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我們不能同意前人所謂“故作豪放之詞,然悲感已極”的分析,那與當時的時代氛圍和本詩的情感邏輯不相吻合。這是一場歡樂豪放的盛宴,決非借酒澆愁的低斟。飲酒的是視死如歸的戰士,而非情思綿綿的騷人。前句以飽蘸激情之筆,描繪了一場五光十色、急促歡快的盛宴,“欲飲”宴會上,詩人正將開懷暢飲時,酒未盡興卻聽到催征上馬的號角或約定的以琵琶彈奏曲樂為征戰的信號。略帶醉意的戰士即將出發,能否活著回來不知曉,即使戰死倒在沙場上,請別笑話我,自古以來征戰邊關的又有幾人能活著回來!何等大氣,何等英雄!
被譽為“亙古男兒一放翁”的戰士詩人陸游,雖然屢經坎坷,困頓終生,但那一腔滾燙的熱血從來沒有冷卻過。他在詩集中反復吟唱:“先生醉后即高歌,千古英雄奈我何”、“放翁七十飲千鐘,耳目未廢頭未童。向來楚漢何足道,真覺萬古無英雄”。可以說陸游以收復失地、上馬擊賊為主旨的英雄主義精神與酒有著不解之緣——
前年膾鯨東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壯。
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
今年摧頹最堪笑,華發蒼顏羞自照。
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破驛夢回燈欲死,打窗風雨正三更。
陸游一生向往“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戰士生涯,四十七歲時曾有機會在四川宣撫使王炎幕下當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得以實現夙愿。這段生活極大地激發了詩人的愛國主義激情和英雄主義氣概,寫了不少慷慨激昂的殺敵報國之作。此詩追憶當年從軍南鄭的壯舉,感慨今日的蒼顏華發,杯酒之后,仍然狂放豪俊,脫帽向人,縱情高喊。詩人何以如此呢?因為“逆胡未滅”,連那高懸于床頭之上的寶劍也不甘寂寞,鏗然作聲。
與陸游相呼應,稍后于他的豪放派詞人辛棄疾也在作品中吹響了洋溢著英雄之氣的愛國主義號角。他的抗戰詞不但以飽蘸激情的多彩詩筆,描繪了遭受金軍蹂躪的中原河山,表達了抗擊侵略、恢復故土的強烈愿望,而且慷慨悲歌地傾訴了主戰派壯志難伸、報國無由的深沉悲憤,給予主降勢力以有力的批判和嘲諷,字里行間貫注著詩人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深切關懷,燃燒著對民族壓迫者和忍退辱讓的投降派的極大仇恨,具有扣人心弦的藝術力量。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自發生!
本詞寫于作者閑居江西帶湖之時。詞人是南宋抗戰名將,有著非凡的軍事才能,并取得過輝煌的戰果。但是,茍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并不給他施展才能的機會,他只好像陸游那樣求諸于酒和夢來實現自己的理想了。魯迅先生曾言,人生最可悲的是夢醒了卻無路可走。詩人夢中的熱情越高,夢后的失望越高,夢后的失望越深。“可憐白發生”!一句寫盡了詩人歲月蹉跎、壯志難酬的無限憤慨,揭示了美好的理想與黑暗的現實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
抗戰名臣陳亮自浙江東陽來江西訪問賦閑的辛棄疾,兩人縱論天下大事,志同道合,相處甚歡,史稱“鵝湖之會”。十天以后,陳亮東歸,辛棄疾《賀新郎》一首相贈。陳亮讀后感慨良深,寫一首同題之作相和。和詞重憶去年的盛會,對統治者坐使神州分裂一無所為的無能無恥提出了憤怒的質問,對千里馬無用武之地的遭際表示憤慨,最后如虎嘯“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之句結篇,唱和詞突出了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精神。深厚博大的時代感和莊嚴的歷史使命感,憂國憂民精神永恒。
鴉片戰爭和甲午海戰的結束,“中央大國”美夢的破滅和半殖民地化過程的開始。這種充滿民族屈辱的殘酷現實激起了廣大愛國知識分子、仁人志士的憂憤情緒及愛國熱情,梁啟超云:“今天下之可憂者莫中國若。天下之可愛者,亦莫中國若。吾愈益憂之,則愈益愛之,愈益愛之,則愈益憂之。既欲哭之,又欲歌之。吾哭矣,誰歟誦者,吾歌矣,誰歟和者”。
送我涼州浹日程,自軀薄笨短轅輕。
高談痛飲同西笑,切憤沉吟似《北征》。
小丑跳梁誰珍滅?中原攬轡望澄清。
關山萬里殘宵夢,猶聽江東戰鼓聲。
此詩系民族英雄林則徐的《次韻答陳子茂德培》。在英雄輩出的中國近代史上,林則徐是抵抗外國侵略,關心人民疾苦,高舉反帝斗爭旗幟的第一人。是他,用廣州虎門灘上燃燒的怒火,點燃悲壯的反帝斗爭的火炬。然而,腐敗透頂的清王朝不僅不支持他的愛國行為,反而為了推行賣國投降政策的需要將他充軍伊犁(今新疆伊犁)。本詩即寫于作者被遣送伊犁的途中,是為答友人陳德培的贈詩而作。詩人絲毫未為自己的不辛遭遇而悲傷,“高談痛飲”、“切憤沉吟”的是國家的安危,民族的存亡,渴望的是能夠攬轡殺敵,澄清神州。這種心情是那樣的迫切,以至于雖然充軍在遙遠的西部邊塞,還能夠在夢中聽到江東抗英的悲壯戰鼓聲。
在介紹憂國憂民,壯志難酬的詩人中,我們不得不提到一位女性——秋瑾。作為女性,在封建社會的禮教桎梏下,不要說建功立業,就是走出家門,飲酒言志酬志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只有傳說中的花木蘭、穆桂英等女性才有如此機會。大多數女性只能成為男性的附庸和禮法社會的犧牲品。使人感到欣慰的是,秋瑾終于破繭而出。“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的民族英雄秋瑾,用她那首膾炙人口的《黃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見日俄戰爭地圖》詩一顯女性豪俠之氣,為千百萬女性贏得了榮譽:
萬里乘風去復來,只身東海挾春雷。
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濁酒難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
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秋瑾在《致王時澤》書中說:“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于不顧,即不獲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這種為國捐軀何惜死的英雄主義氣慨和愛國主義精神在本詩中得到了集中體現。詩人在東渡黃海途中,目睹“日俄戰爭地圖”——實際上是我國東北地區的地圖,看到了日俄為爭奪在華利益而在我國領土上大動干戈,怎不憂心如焚、憤慨萬端?這種國家仇、民族恨是那樣的強烈,以至于濁酒根本無法消除她的熱淚。她動情地呼喊廣大同胞要不怕犧牲.浴血奮斗,以拯救滿目瘡痍的祖國。全詩沉痛激切,雄健慷慨,句句源于肺腑,字字出于至誠,讓人聞之腸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