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9年,新疆有個車隊運送蘇聯援助的抗戰物資去延安時經過蘭州,抗戰劇團組織聯歡會,慰勞車隊的工友們。
就在這個聯歡會上,一個頭戴小花帽、上唇留著胡子的維吾爾族司機唱著維吾爾族民歌,他唱得并不怎么出色,顯得局促,帶著幾分羞澀,歌聲也不連貫,是用維吾爾語演唱的,誰也沒聽懂他唱的什么。因此,人們并不在意。
但是,王駱賓敏銳的音樂神經被觸動了。他從那零亂不規則的歌唱中聽到了一種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曲調、節奏和韻味。強烈的新鮮感刺激著他,那些活潑潑的音符像精靈一樣在他的思維空間舞蹈。他似乎感覺到了某種音樂華彩,一種神奇的魔力驅使他去捕捉,去編織。
他追蹤到新疆車隊住宿的車馬店,尋訪那位維吾爾族司機。王駱賓在蘭州這一年多,有意識地結識了幾個位維吾爾族商人,在與他們交往中學會了幾句維吾爾人的禮貌用語,諸如“牙爾達西”(朋友)、“牙克西”(你好)等。當他訪問那位唱歌的司機的時候,便把這些維語單詞不管是否準確統統倒給對方。
那位司機被這個漢族青年反復不停的“牙克西”搞得不知所措,也跟著連聲“牙克西”。
“牙克西!”“牙克西!”兩人像演喜劇一樣,你來我往,相互對應。“牙克西”了許久,還不知道究竟是為何來。
那司機也許是出于職業的原因,為了應付行途中經常碰到的情況,也會說幾句漢語。這時,他貿然說了一聲“不行!”他把王駱賓當成了要求搭便車的人。
王駱賓急了,放聲唱了起來,連說帶劃,請求司機唱歌。
那司機終于明白了,可又呵呵大笑,連說“布買道”“布買道!”。王駱賓急了,他知道“布買道”的詞義正與“牙克西”相反,是說不好,不行。他情急生智,挽起那司機的臂膀,“牙爾達西!走!喝酒!”不由分說,拽起他就走。
維族司機被王駱賓逗樂了。為了讓他唱歌,請他喝酒,這個漢族人真夠朋友。他也斜著眼睛掃了一眼王駱賓,見他身穿西裝,足蹬皮鞋,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處,這才跟著走進一家清真飯館。
司機用非常生硬的漢語斷斷續續地告訴王駱賓,在新疆,確實人人都愛唱歌,結婚、送葬、生小孩,都要唱歌。可他自己天生是大笨蛋,偏偏唱歌不如人。開車跑長途,為了不打瞌睡,自己瞎編著胡唱,把歌聲丟在戈壁灘上,不怕戈壁灘上的石頭笑話。
王駱賓一邊和他喝酒,一邊極其艱難地向他說明:自己是個音樂工作者,知道新疆人能歌善舞,可惜去不了新疆。聽他在聯歡會上唱的新疆歌,來求教。又對那司機說,你就把我當成戈壁灘上的石頭,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幾杯酒下肚,司機就情不自禁地唱起來。他確實不是善歌之人,高低快慢沒個定準,全憑他的情緒任意變換,實際上屬于即興歌唱,漸漸地帶著幾分醉意,離凳而起,手舞足蹈了起來。他眼睛里閃動著野火般的激情,盡情宣泄,完全是打趣逗樂、詼諧戲謔的情調。
王駱賓一邊跟著哼唱,一邊在筆記簿上匆匆忙地記錄著樂譜。那年代沒有錄音機,全靠音樂家的耳朵聽覺和記譜能力,這也是對音樂家基本功的考驗和鍛煉。王駱賓盡可能把司機唱的每一句都記下來,不管是否連貫和完整,每一個原始的樂句他都不肯舍棄。而那司機沒有唱出一句相同的曲調,即使請他重復,他也絕對地會有差異。一首歌,王駱賓就記滿了十多頁樂譜。歌曲離不了歌詞,但記歌詞卻異常地艱難。司機會說的幾句漢語,無法表述他歌唱的內容。王駱賓懂得的幾個維語單詞,更無法理解他唱的是什么意思。一條無形的大河,割斷了彼此的往來,需要一座橋梁。
王駱賓匆匆跑去找來了自己的維族朋友卡得爾。
卡得爾聽完司機的歌唱,眨巴著眼睛向王駱賓翻譯:新疆有個達坂城,開司巴朗漂亮的很!“開司巴朗”就是“、丫頭”。丫頭漂亮,他想娶她做老婆,還要她的妹妹和嫁妝,趕著馬車去娶親。完了,就這些。
天哪!這算什么歌詞?
這不能怪卡得爾。他是個在蘭州經銷葡萄干、哈密瓜干的小商人,不是翻澤,更不懂文學翻譯。他在漢族地區住久了,只學會民間一般的口頭語言,只能用地方口語翻譯出內容梗概。
王駱賓就得到了這么多。
一個中年女人由伊犁河谷來看他。那是他十多年前的一個聲樂學生。學生早就聽說老師死了,連續幾年清明節,她都去荒郊野外,悄悄地獻一束花,灑一杯酒,祭奠老師的亡魂。
她得知王駱賓活在人世釋放出獄的消息,千里迢迢來探望。幾經周折尋見王駱賓,痛哭著撲向他的懷抱。臨別,把一個紙包放進王駱賓的口袋。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想念著自己!王駱賓打開那個小紙包,是一小瓶白蘭地——那種從前出口的容量200克的小扁瓶。純凈透明的液體,飄溢著圣潔的芳香。他把小酒瓶貼在胸口,感受著一顆愛心。融融暖流,使他陶醉。
白蘭地喚醒了他的生命意識,喚醒了他的音樂靈感。一首歌,《我親愛的白蘭地》,由詞到曲。一氣呵成:
不管是走路還是休息
我的手總放在口袋里
不管是早晨還是黑夜
我的心總鉆在口袋里
我的手撫摸著生命的芳香
我的心細爵著思念的情意
親愛的朋友告訴你
口袋里裝的是白蘭地
最香的最醇的最甜的
最親最親最最親的白蘭地!
王駱賓的生命就是音樂。有了音樂,就有了生命。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是為了音樂而活著,還是因為活著而要唱歌。
小小一瓶白蘭地,給了一個人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這對有些人來說,永遠也不可思議。
王駱賓每天晚間去一家“豐美”小飯館吃那四角錢一碗的面條.日子久了,他和飯館老板成了朋友。老板每天晚間遲遲打烊,專門等著做王駱賓的四角錢的生意。
這天晚間,王駱賓照例來到“豐美”飯館。剛領了酬金,他買一瓶白干痛飲。這是他唯一一次“揮霍”,但也不要下酒菜,只是干喝,買個半醉而已。
老板炒了一碟羊肝,送給王駱賓下酒。
幾杯酒下肚,王駱賓信口唱將起來:“豐美!豐美!豐美的飯菜真豐美!面條拉的細又長,由北門拉到飛機場……”
后來,王駱賓將這首信口唱成的歌錄了磁帶送給老板,老板日日播放,招徠顧客,做了生動活潑的音樂廣告。“豐美”的生意越做越紅火。
王駱賓為朋友三毛的“訂婚”由衷地高興。他寄去了最誠摯、最親切、最熱烈的祝福,彼此的心理似乎由此得到了平衡。王駱賓自三毛走后久久空懸的心,也踏實地放了下來。
1991年1月5日凌晨,袖珍收音機一聲霹靂,猝然擊倒了王駱賓:三毛自殺身己。惡夢醒來,不得不接受那個慘痛的事實。人總是重復同樣的錯誤,失去了才懂得寶貴,失去了才開始痛惜和悔恨。
他開始整瓶地喝酒,麻醉自己。他不想清醒,不敢清醒,但愿永遠在夢中。
正如太白所詠:借酒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原以為可以斬斷的情絲,卻縷縷不絕,纏繞在心頭。
上一篇:陳毅、黃炎培與茅臺酒
下一篇:張云逸設宴捕熊鎬